26 June 2011

走过死亡。跨越流动的生命

《走过死亡》是写一个陪伴住民转化成为亡者的过程,《跨越流动的生命》是一篇个人后来对于死亡和生命的思考。两篇文章分开处理是因为后者比较不容易理解,所以要告诉大家单独看个别文章也可以。文章里我改写住民和家人的身份经历,以保护当事人的真正身份。

(照片摄于2008年4月2日台湾花莲介仁街)

“今天第一次亲身体验如何从有气到没有气,一个人断气的过程,深切感觉到没有生命的身体,真的就只是一个躯壳——一个没有流动主体的家。  --FB20110618”

走过死亡

今天护士要我们协助发出病危通知。在工作上需要发出病危通知是常见的,我们疗养院每个月至少有一两位住民会因为健康状况过世。但是也有一些住民经历几个病危通知,依然没有过世。家人长期的不断接到通知,每次都要受到生离死别的煎熬,有些甚至感到麻木而不来。对于这种来与不来两难的决定,我通常尊重家人的决定。

这住民的儿子已经60多岁了。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,他望着在床上的母亲,告诉我他以前是个海员,做了许多对不起的事情,现在做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散工。我接到护士通知,犹豫应该是怎样通知儿子。儿子后来回复我的电话,告诉我今天难得刚刚接到工作,刚回家很累,明天才会来。后来告诉护士,护士告诉我住民可能熬不过今天。我重新考虑一遍,决定再打电话给儿子,吩咐他千万要快一点来。

忙完一天的工作,想动一动很久没有机会用的颂钵,祝福这位即将上路的住民。住民身边的呼吸器,似乎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。嘴巴像是出了水的金鱼一样,在不断的张合着、张合着……眼睛露出一丝缝隙,仿佛在等待儿子的到来,露出仅存发黄发黑右下角的牙齿。我把颂钵拿出来,正要开始吟诵的时候,儿子没声没息的出现在房间,告诉我他花了20多元的新币乘搭德士赶来疗养院。儿子在母亲的耳朵喊着告诉母亲他来了,并且问他觉得怎样。他还不断地问我母亲会不会死,还有多少时间。我告诉他我不知道,但是母亲的状况很危机。我们在面对生死真的很无助。

儿子后来问了我一些关于身后事的处理,我便到办公室拿了一些资料,并打电话通知已经约好见面的朋友取消约会。再次回病房见到住民的时候,住民的嘴巴已经没有张合,颈项没有摇动。儿子还在联络他的弟弟、向我询问母亲还能够活多久、向我询问身后事,没有发觉母亲的状况已经改变了。我大概知道他已经没有生命了,我有一本记录病人生死的摄影集,住民的身体感觉上已经没有生命,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罢了,就像摄影集上面显示的一样。我用食指和中指按着他的颈项的大动脉,已经没有跳动了,皮肤的触感没有生命的感觉。我通知护士重新检验住民的生命迹象,以便我们可以进一步工作。

儿子不断的打电话通知弟弟一定要马上赶来,不断的告诉我他对不起生前的母亲。我一边听着他谈话,另外一方面我的灵魂仿佛突然跳出我的躯壳之外,在身体之外观察我和他的对话。我第一次亲生体验一个人如何从有气到没有气,一个人断气的过程。

跨越流动的生命

处理完事情回家,心理一直还围绕在死亡的氛围中,感觉时间突然觉得很慢很慢。见到太太,还没有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情,却听到太太源源不绝的讲着办公室发生的事情。这时候,仿佛觉得时间和世界断裂了。后来太太知道后,一连问了几个问题:问说他是不是痛苦很久才死亡,问了关于家庭的状况。我竟然语结,回答不出她的提问。

我觉得很很烦闷,便走出家门散步。走在路上,突然感觉四周的一切仿佛是流动的,马路、游乐场、月亮、树木、灯柱,一切都像是呈现流动状。一切景象像是电影The Matrix(駭客任務)的流动慢动作呈现着,一切事物慢慢的发生变化。现在、过去、现在、过去、现在、过去、现在……我突然仿佛像是明白了大宇宙和小宇宙的关联。

我用“感觉”两个文字而不用“看到”四周的流动,是因为这种觉察决不是一种用眼睛察觉的现象,而是一种直接用身体感受到的现象。而没有进一步解释大宇宙和小宇宙的关联,是不想用我还不能够掌握的文字来形容我的体验。

我这时候,才深切明白任何语言都没有办法形容当下的状态和心情。刚才和太太的相处,我的心理时间是缓缓而行,而太太的则是快速向前。生病和濒临死亡人是否也如此,在探病者和亲人滔滔不绝的言语中,感觉非常沉重。心理速度很快,活着的人尝试用语言来描述概括瞬间,但是对于心理时间缓慢的人,生病和濒临死亡人来说,这任何文字都是不切当的,连两个字组成的词组都是太粗糙不堪的。在现实世界的人,和在病患、濒临死亡,虽然生活在同一个现实空间里,但是因为生存在两种不同速度的心理世界里,所以两个世界仿佛在心理时间的不符合下断裂了。当我们想用任何语言概括我的瞬间,像是把一个沉重的大石头压在我的身上。我们不能用有限的文字概括无限的流动生命。

我必须推翻我之前的说法:既然连四周的马路、游乐场、月亮、树木、灯柱,一切都是流动的,一个已经死亡的躯体,当然也一样是在流动变化着的。我在想:我们的内心是否都被蒙蔽了,我们是否看不到流动的生命,是否一切有情无情众生都是流动变化的生命?即使一个没有生命的躯壳也是在生成变化着(becoming??)?

我本来以为每个人生活在我们自己的世界中,现在看起来连“世界”这两个字也显得太粗糙了。我们应该是生活在自己的流动之中,两个流动的个体,如果想要流动在一起,真的是太难了。可能颂钵是一个方法之一?


2 comments:

  1. 谢谢分享经验!
    内容实在值得让我们再三思考。要对生命有深刻的认识似乎太不简单了。

    另、请问用颂钵祝福即将上路的往生者是否适合每个案例?它发出的声音会形成干扰吗?
    会有这个问题是因为当最亲近的人病逝前,我遵照别人的劝告在他身边作宗教念诵,结果,他用尽全力喊了声“不要吵了!”这是他给我最后的遗言,留下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,二十多年了,依然印象深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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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我们没有很多用颂钵祝福即将上路的往生者的经验,我们的经验多是末期病人或者是临终者。我们的经验大部分相当能接受,但是还是有不接受的个案。

    个人觉得每个时间、地点、人物、状况都是生成变化的,所以没有一个经验是适合所有状况。

    这里中心主角应该是临终者、往生者,重点是他们当时当下的意愿。不是我们认为他们应该要什么。所以平时对他们的了解很重要,当然现场的聆听和耐心也是关键的。有学长的经验是病人连家人朋友都不想要,最后病人用纸笔写下:他要得只是一瓶橘子汽水。

    个人觉得无论用颂钵或者任何方式祝福,重要的是中心主角的意愿,另外临终者的心思在临走前非常的细腻,进行祝福的人自己真心诚意外,心平气和也很重要。但是,我觉得如果不是有大量的经验或者思考,一般人对临终状况的处理都不太熟悉。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应该开始思考临终的问题,而不是到了年老的时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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