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 May 2020

語言抵達之處

語言或聲音能抵達意識的昏冥之處,生命即將沈默之刻嗎?
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空間場域,在洗手穿衣的外間,人們向許久不見的親友相互寒暄,似乎只有在這個機緣,許久不見的親緣才會相見。在手乾穿衣走進的空間,只剩下警示器嗶嗶作響的聲音,偶爾,傳來幾聲大呼姓名,卻沒有回應。當沈默也是一種聲音,這裡的沈默卻讓人難以冷靜。
我敲著心輪頌缽,貼近著她的胸口敲著。每次陪伴時,我總先習慣使用精油、頌缽,然後給出語言的祝福。
從最初依舊懷抱樂觀的探視,轉變成輔助無進展的僵持時,我開始不顧加護看顧的用意,開始帶著精油、頌缽進入探望。當我帶著精油隔著衣物為她祝福時,身旁的陪伴總有一些質疑的眼神。我沒辦法言說我在做些什麼,我也不肯定,我在做的就是有幫助。在制度專業的籠罩下,面對旁人的質疑,讓我堅定不惑的,是每次施作時,從對方身體傳來細微的回應,常人忽略覺察的,從我能覺察到的(盡我所能的)。
手塗精油隔著衣物溢注祝福,接著以心輪缽節奏性的敲著。站在身旁的他問道,她會醒來嗎?我回應道:她今天睡得很沈。彼時,我感受到頌缽的聲音,並沒有抵達到她存在的世界,她沒有回應。
我們認為的昏冥,卻可能是她正處的光明。
或許是過往曾有兩年頌缽的練習,長期觀察在聲音陪伴中沈睡者的變化,我開始會衡量在不同聲音、節奏、累積量的運作下,所會產生的身體變化。可能是在呼吸的深淺、身體溫度的變化、肌膚的鬆緊...等。我無法詳細敘述,讓旁人也觀察到那些變化,在沈睡中,對方是否有所回應。
最初的陪伴,即便在沈睡中,她還能呼應著頌缽的聲音,在呼吸器宰制的呼吸節奏中,縫隙的操作一些自己的呼吸。我看到那還努力的呼吸,嘗試著以費登奎斯《動中覺察》書中的呼吸語言引導,讓她實驗自己的身體呼吸,甚而希望她能恢復自主呼吸。我感受她隨著我不熟悉的引導,即便在旁人看似「昏睡」的狀態中,她改變呼吸的狀態,從胸腔、腹腔起伏的變化...等。似乎,彼時語言似乎還有抵達她的世界,她沈睡的身體回應著我的引導語。
隔著衣服在七個脈輪上方,以精油溫暖的呵護著支持她的身體能量。有時,可以觀察到她突然放鬆的呼吸,或是,身體的溫度回應著精油的祝福。即便不是聲音、語言的,我們以身體的溫度回應著彼此,在那即將化為殘片的意識世界。
原本還樂觀試圖操作,讓她朝向世界的開展;而在幾次陪伴後,發現她已經逐漸拉下對外在世界的觀望,逐漸回到自我內在。即便我使用精油,她對祝福的回應,只有身體輕微的放鬆,而後就沈默沒有回應。
還以為有希望的,再次探望時,沈睡的她卻開始不再回應頌缽的回應。甚而,開始需要長時間的頌缽聲音的等候,她才會給予些微、短暫、片刻的意識回應。當我在頌缽的過程中,發現自主呼吸的意識,逐漸的從身體掌控中退出,全然的交由外部機具的運作。
我有些難以接受一個不再有回應的沈默者,只能看著她逐漸以個人開展的節奏,逐漸轉化。
「她的臉變得很年輕,好美麗。」我對著他說著。我看到的她,即便已經白髮蒼蒼,可是卻有著二、三十歲時年輕的樣貌。我感受著,她開始消融生命裡的各種角色,那些隨著環境扮演的各種容貌。靜默者逐漸回原到她最初的容顏,如她生命最燦爛美麗的時光。
在制度宰制的環境中,許多陪伴者只能透過生命監控顯示的數據,感受靜默者的處境。在頌缽陪伴的練習後,我開始習慣以自己的感官觀察沈默者的變化。而我也看著靜默著的漸次轉變,細微的,讓人動容的,讓我喜悅的。
「如果你是清楚的,你會知道靜默者的處境,你會給出她所需要的祝福。」某個心理學工作坊的老師曾這樣回應我,在靜心覺察中,個體將會發現,如何去陪伴一個沒有回應的靜默者。
再次回憶這次的陪伴,我才領悟到,當她進入深深的沈睡,我需要做的,不是讓她再次回應世界,而是讓她沈靜在她的光明中,圓滿而終。讓外在世界靜默,靜默的,等待著她開展新的旅途。
謝謝,曾經照顧我的姨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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