推薦序二:「少裝了!」—談專業痴迷
余德慧(慈濟大學宗教與文化研究所教授)
在安寧病房最容易有的感觸就是「少裝了」。在凡俗的世界被認為是體面的東西,總是在臨終情境中顯得破綻百出。例如顯赫的臨終者可能有許多想到床邊致敬的賓客,他們只能在病房外的簽名簿寫上自己的名字,讓病房外的花籃堆積如山,看起來倒像個殯儀館。對在病房裡悲哀的陪伴親人以及苦苦掙扎的病人,外邊的世界彷彿是個假裝的世界,雖是假裝,在外邊的人卻十分熱衷這種場面的遊戲,因為裡頭有著他們存在的理由。
照護陪伴專業也無例外。陪伴宗教師假裝他們可以傳達神佛的旨意給臨終者,心理諮商師假裝他們可以催化病人的「最後成長」。其實,這些假裝來自於社會的角色所帶來的專業痴迷。本書可說是揭穿這種專業痴迷的研究論文彙編,甚至取用「反轉移」來當揭露的工具。原來在佛洛伊德那裡,情感轉移是心理治療不可或缺的要素,但反轉移卻被視為專業人員的不該,例如治療師知道病人的怨怒可能來自父親,但在治療之時,病人將此怨怒轉移到治療師,這原本是治療過程應有的現象,但治療師自己卻也有了情緒反應,難以自拔。治療師出現反轉移現象,咸信有礙治療,必須將個案轉介其他治療師,或治療師自己應接受治療。
臨終照護專業人員會因為自己過不去而產生情感反轉移,這反轉移非但不是什麼壞事,反倒提醒我們這些「尚活之人」許多痴迷之處。雖說安寧照顧是對病人的照顧,但是這種照顧不同於一般,照顧過程會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出現陰暗面,或者所謂的「暗鉤」,指向自己的雲深不知處。如果臨終照顧專業者沒有這種察覺,就必須考慮到自己是不是被專業知識蒙蔽了眼睛。生病畢竟是情感的經驗,死亡則是一個尚未抵達的黑洞,人類毋須妄自尊大,企圖以專業知識來縫補這個黑洞。
要能表現專業人員這樣的謙卑,最起碼的態度是質疑自己,就如臨床的宗教師要質疑神佛的話語真的能撫慰病人嗎?神職的角色真能讓病人快樂嗎?醫護人員能為安樂死做決定嗎?宗教照顧就是靈性照顧嗎?許多看起來好似理所當然的「道理」到頭來都可能出問題。在這些「道理」的背後有個自慢的心態,理所當然把活在世間的邏輯搬到臨終病房。我曾經檢查許多所謂靈性照顧的講演資料,發現許多專家自以為是的「硬拗」,或者斷章取義地將一些輔導諮商理念鋪陳為「靈性照顧」。很清楚的,多數所謂「靈性照顧」的專家意見與一個在臥榻旁照顧的阿嬤不會多出多少。
在安寧病房要學習「自降」(self-surrendering)。如果你專心陪伴病人,就可以非常清楚地體會到身體宛如惡水的洶湧,今天的味覺還可以支撐一個人喝下一碗稀飯,隔天就失去這味覺;早上還可以說幾句話的元氣,中午可能就完全失去了;甚至早上起床的力氣在刷完牙之後就消失殆盡。照顧者毋須哀嘆或憐憫,而是體察人的活著其實是依靠許多「暫時」的能力條件建立起來的,而這些「暫時」的能力在朝向死亡之際,一個個消失掉,其中最大宗的是自我的降落。照顧者與病人的最大差異就在這裡,照顧者面對無助的病人往往會陡升助人意識,以為自己能夠為病人做什麼。助人意識其實是個虛假意識,它會捏造理由讓自己相信自己對病人是「有所助益」的,並且「為了幫助」不斷構成對病人的騷擾。
「自降」就是把自身的寄望(regarding)降落,不是逞強而是「示弱」。這點與老子的觀點不謀而合。照老子的說法,「示弱」是以柔性的力量來照顧病人,而不是「倚強助弱」。柔弱的力量來自明白自身的脆弱,自己一樣害怕死亡,一樣忍不住要哭泣。許多不懂癌症末期的訪客每每對著病人說鼓勵的話:「跟它拚了」、「不要低頭」,這種自慢的話語對病人往往是刺傷,但礙於人情只好表面微笑以對。
真正的柔弱力量是深度陪伴。我看過醫師在病人面前坦承「醫療無能」,跟著病人一起掉眼淚。病人非但不會指責醫師失職,還很感謝醫師的深刻陪伴。就如懂得靈性照顧的專業人員絕不會傳教,也不會以為臨終只有一個法門。但所有的靈性照顧者必然是自降者。一個神父可以承認是病人教他得見了主,一個醫護可以承認他的焦慮與無能,一個志工可以承認自己對病人有好惡感。在安寧病房,真實人性凌越角色,任何角色在此都顯得虛假。
事實上,我們經常看到安寧照顧的工作人員陰陽兩面。例如,當一位有靈性體質的護士在一位病人去世的清晨,無法抑止地哭泣之際,她的督導者會板起臉來要護士「自制」,否則就是不合格的醫護。醫院從來未曾訓練這些護士如何面對生死,只是用職責的訓令來壓制內心的感覺。有時你看見醫護離開病床的速度太快,你多少會懷疑他們已經自己學會如何無動於衷吧。
甚至,許多專業人員把知識與情感經驗的重要性顛倒。許多安寧照顧的知識是從其他科別學來的,最常見的是憂鬱症。不經意的醫護人員一見到病人有憂鬱傾向就轉請精神科開藥,而無視於病人的一大堆糾結的道德、倫理、人際乃至心理動力的壓力。畢竟生病、面臨死亡,到頭來都不是知識的問題而是生命苦痛的情感經驗,任何知識對安寧照顧的現場都不是最重要的。專業人員如果徒有知識而無情感的投入,根本就是本末倒置。尤其多數的臨終病人在生病前都會有一些人倫的糾葛,這些糾葛無法以理性來解決,只能讓病人覺得有人陪著他們,其實也就夠了。
在我心中,最理想的安寧照顧毋須有醫院制服的規定,充滿體諒、仁慈與沉默的耐心,人們沒有角色的區別,只有人的真實本性的流露。
【書籍資料】《終點前的分分秒秒—正視與省思臨終關顧中的反轉移歷程》(When Professionals Weep—Emotional and Countertransference Responses in End-of-Life Care)芮妮‧卡茲(Renee S. Katz)、泰瑞莎‧強森(Therese A. Johnson)/主編。馮欣儀、李淑珺/譯。張老師文化2009年7月初版。
转载自 終點前的分分秒秒》—余德慧教授序—許禮安讀書筆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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