扒開細縫,一瞥生命的無窮
~余德慧老師
所有的修行人,無論是明顯的宗門教徒或無宗門的虔信者,都面臨著 「視域擴展」的難題:這個鎮日跟著我、使我成為「此在」的我的「 思索者」如何突破自身,將視域擴及宇宙,使個體的狹隘知見轉化到 非片面的圓融意識?人類的「心智自我」(mental ego)愈發達,愈對視域的擴大有了野心,但光憑心智自我的官能 就想突破個體的片面性,其實甚難。
我們是否能夠超越有限的生命?
人類的高級智能之所以追求科學,並不必然是為了高科技所帶來的文 明幸福,而是連帶著人類對宇宙意識的追求,希望我們所理解的視域 不再僅僅限於肉身官能、可見的存在以及有限的生命。但是,我們能 否能夠如愛因斯坦等科學家照見的廣袤視域?或者這麼問:如果我們 不具備高級科學的思維,作為一個自然人,是否也可以抵達愛因斯坦 的廣袤視域?
這個問題早在三千年前就在人類的宗教意識裡萌芽,並且在許多宗教 的創始者那裡獲得初步/ 終極的方向,他們為了提高超越性的覺識,而開啟了對「心智自我」的 攻擊(例如,對「我執」的無情攻擊),他們或者發現人類心智自我 的片面性,或者在不尋常的狀態之下,瞥見無垠的宇宙視域所開展的 景象,他們將之稱為「涅槃」、「梵天」或「上帝的臨現」,但這一 瞥,事關重大,必須動員最高的智慧(例如,被那稱為「般若」的東 西)才得以一窺,但卻不見得獲得究竟。
修行人為何能認識修行之必要?
人類究竟有沒有必要去獲得這類超越心智自我意識的廣袤視域?許多 俗世的觀點都認為這種費心只是不切實際的狂想,人的實存就是一切 可以讓心智覺得與真實勾連的事物,而不必是終極的實相(ulti mate reality)。於是,人類只要守著他的個體興趣,以他個體有 限意識來掌控一切,以便讓自我實相以非常確實的方式加以把握,就 如同希臘古哲赫拉克利特(Heraclitus)的名言:「人的 習性就是他的神靈。」亦即,人們以自己的興趣做為自身負責的守護 者,但這從希臘所發出的「以人為尺度」的呼聲,恰好是人類自我智 能發軔的文明起點:希臘文明如此,埃及文明如此,中華文明亦復如 此。
然而,在印度文明的佛陀及其弟子則保持對「自我心智」的不信任。 他們一直抗拒「心智自我」所形成的實在,並以堅決的態度將之視為 虛幻以及痛苦的根源。也許這個態度來得太決斷,缺乏中間的過程, 使得這個論斷遭受俗世的忽視與詆毀;而人類不斷透過「自我心智」 的俗世經營,已經能夠將廣袤意識的必要性加以遮斷──生命可以用 各種醫藥科技加以維護,死亡被隱藏在看不見的蔽處。人類的目光已 經脫離宗教聖者所凝視的遙遠星光,即使他們勉力經營著宗教業,也 只是謹守著一種眼前可見的興趣(即使像「愛」或「慈悲」這些「道 說」)所做的自我觀照,對於何謂「解脫」則甚為迷惑。
鋪陳這段人心發展的背景,其實也在於試圖讀懂修行人何以能夠認識 到修行的必要,而且是一般常人無法理解的。一行禪師是落髮的修行 人,在他的修行觀裡,那個廣袤的視域獲得相當具有詩意的比喻:例 如,他教導人們如何從雲、雨與河的形相轉換的觀照裡,發現本質不 變的存在。他更透過這本質不變的論述,說明「存在與不存在」的對 立問題本身不是問題,真正的問題在於我們不識「實相」。他所指的 「實相」當然是廣袤意識的終極實相,而非自我心智所勾連的世間實 相。
深觀,讓生命「顯露本身」
畢竟,一般人 識不識終極實相,在俗世的有限生活裡終究無關乎生命之緊要,可以 漠然待之。可是,當一般人面臨死亡自身、個體的毀敗和生命的消亡 ;突然之間,所有當初人們願意以自我興趣為底線的生活基礎就此崩 頹,在臨終所見實相就接近佛家所謂的「無常」。一行禪師對「無常 」與「無我」的立足點全都移到廣袤意識底下,他明白地反對俗世所 喟嘆的「無常」,認為那概念式的「無常」或「無我」,往往只是一 種心智守常的偽稱,而非廣袤意識的「永常」。
宗教修行的理解,首在於建立一套全然他類(the wholly other)的「觀照系統」,而觀照系統又需以「事物如何顯現其 自身」為起點;也就是說,追問生命如何顯露(或示現)、生命的來 龍去脈當為如何,關係到整個宗教觀照系統的形成。一行禪師繼承佛 家的基本假設,認為如何能讓生命「顯露本身」,才是觀看生命真實 與否的關鍵,如何決定何者為生命實相,才是關鍵之所在。
首先,一行禪師根據佛法,指明各種生命體的真實感覺,或者任何事 件的出現與不出現,都與「示現的因緣條件」是否具足有關。如果因 緣條件具足,那麼事物就顯露或示現;然而,因緣具足的條件不是來 自某個單一層次,而是多層次的。例如,一棵樹可以從種樹的人(近 緣)到樹木的成長條件(土壤、地形、水份等),乃至於所有大自然 宇宙的參與(地球生命的形成條件),這種森羅萬象的相互因緣結合 成世界萬物各種生滅的網結,而不僅僅是用淺短的「人的尺度」(人 文智慧)來衡量。
不是「有常」、「有我」,亦非「無常」、「無我」
一行禪師準確地處理了生命「示現」的基本問題,又繼續進一步處理 他的「處理」。他將生命的「事實性示現」視為存在的遮蔽,亦即, 「事實性的示現」在本質上是「無常」、「無我」,而我們卻將之視 為「有常」、「有我」,亦即意味著我們對事實性的觀看只是對存有 的遮蔽,雖然「事實性的生滅」破壞我們錯誤的觀看(有常、有我) ,此生命之生滅亦不是無常,反而是有個恆常的存在,這存在於我們 的宇宙,只是我們不能認識罷了。因此,有常、有我雖屬錯誤觀看, 無常、無我亦屬錯誤觀看,因之,一行禪師直接跳到宇宙意識的基礎 地,去談「宇宙本體的觀照」。
以宇宙的本體不滅為基礎,一行禪師使用了雨、雲與河等相變而本體 不變的明喻來昭示這種「無蔽」。然而,一行禪師必須陷入「無蔽」 無法以言語道出的窘境──因為所有的「無蔽」都無法「普遍地顯現 」,所有的顯現都必須依靠具體的實事與其相應的顯現方式來展現, 並不存在著「普遍地顯現」 ;如果宗教者要從「無蔽」來表明其內容,立即碰到「實有空相」的 情況,不但產生「虛空」的無可描繪,其實也是所有宗教的語言盡頭 。
因此,一行禪師面臨的問題不在於實相的隱蔽(一般人的自蔽),反 而是實相的「空」而無法顯現。
深觀,發現萬事萬物之間互相締結
於是,一行禪師的方式是採取相反的動作,將實相的「空」以「有蔽 」的實例來顯露,不是以「空」說「空」(如日本京都學派),而是 以珍愛的心情為自我做多重宇宙空間的擴展,這與傳統教門對身體、 自我的鄙棄、拋棄(苦行)剛好反其道而行。避開空泛的說教是對的 ,因為傳統教門能夠使用的顯露方式相當有限,恐怕只有直落實相的 癌末病人才稍能體會。一行禪師將現象自我透過本質的把握,將祖先 與後代的因與果集中到現象自我:「我即祖先與後代」,將自我展露 為「宇宙長河式的綜觀」,讓人們了解因陀羅網的奧秘。
活著的因陀羅網是進入深觀,透過深觀的訣竅發現萬物萬事之間相互 締結,其默想是以「觸摸大地,我與眼前這一刻世上的眾生相連」。 進入廣袤意識,亦即進入眾生相互締結的網絡,我是更寬廣的存有, 因之我不是眼前的現象的色身。但是由於每個實事的存在,都在某一 定的境域來決定其顯現的方式,所以實事的存在往往會被鎖在某個較 窄的框視裡。一行禪師因此必須將窄化的意識框釋放小腳,他的深觀 也就充滿了非觀念的邏輯──我既是A也是非A,我既是生也是死, 亦即原本被視為「二律背反」的邏輯都加以違犯,這個我既是「生活 在貧病交加國度裡的小孩」,也是「製造炸彈售給那貧困國家的軍火 商」,既是「池塘的青蛙」、也是「靠青蛙為生的蛇」,我既是祖先 也是子孫。
如何透過修行解除死亡焦慮?
如果這樣的觀照系統沒有問題,一行禪師還是得面對實際修行的問題 ,那就是:這樣的觀照如何在具體經驗獲得飽滿?這套觀照會不會流 於空疏?這套觀照會不會只是想像的訓練,以致在實際生活無法超越 ?
觀照系統的產生猶如建造警鐘,用以喚醒表淺的沉淪狀態,但是我們 需要有契入( Kairos)的第一開端;而就生死來說,那就是海德格(Mar tin Heidegger)所謂的「畏」,「畏」並非指個人的情緒,而 是心智自我對自己死亡的不確定產生的氛圍,這氛圍來自心智自我的 不再被自己信任,對自己在世的依賴失去安心的依靠。對死亡的畏懼 使我們不斷以遮蔽的方式逃離「畏」的氛圍,使得「畏」本身無法變 成生命的基本情調。
一行禪師顯然對這條近路不感興趣,相反地,他認為對死亡的畏懼或 焦慮可以透過深觀加以解除,將廣袤意識裡的指引關係明晰地了覺, 追索那被隱蔽的實相。我不得不承認,這是極端困難的工作,個體的 興趣如同不死的火焰,任何清明的覺照都可能只是暫時的。更糟地, 很可能流於「解釋」而非活著的生活意識,無法使深觀成就契入之眼 。其間的中間過程需要有讓個體自我封存的興趣出現裂口,使得我們 的自我意識本身獲得敞開的機會,接觸開放的視域;這又涉及「漸露 」的修行技術,亦即我們如何透過修行,將自我片面封存的世界扒開 細縫,讓我們在一瞥之間看見開放境域。我想,這可能是一行禪師未 來的努力。
文章轉載自;
你可以不怕死No death, no fear : comforting wisdom for life
【導 讀】 扒開細縫,一瞥生命的無窮 余德慧
- 作者:一行禪師/著
- 原文作者:Thich Nhat Hanh
- 譯者:胡因夢
- 出版社:橡樹林
- 出版日期:2003年06月15日
- 語言:繁體中文 ISBN:9867884167
- 裝訂:平裝
何以靈療?一個另類的角度 余德慧
ReplyDelete我的老友黃漢耀先生,自從翻譯了有關前世催眠治療相關的書籍之後,就迷上了「前世療法」,他自己也曾經接受此療法的訓練,一路十餘年下來,樂此不疲。我雖然也參與過一些「前世療法」書籍的規劃與出版,但心中始終無法自我說服。不過,長年在生死學領域做研究,對臨終病人的身心靈作推敲,以及與一些靈媒師姐作朋友之後,慢慢的,我的眼界也開了一些「靈魂的視野」。
讀這本書的時候,我記起自己一些靈媒朋友的話:「靈魂絕對是真的,不是信不信的問題」。根據她們的經驗,玄冥意識絕對存在,但是它的存在樣態如何,卻是眾說紛紜。
向來宗教化的學者主張「人類自古以來即有玄冥意識」,這個主張很少受到挑戰,尤其十九世紀以來,部落宗教的玄冥意識在人類學者的報導之下,幾乎找不到駁斥之處,問題在於現代人對玄冥意識的懷疑,當如何說明。
這也是最困擾我的地方。當靈本身變成被說明之物時,人必須將靈對象化,將之視為一個個體,以供我們的心智去補捉、去抓取。然而,人的心智是非常有限的地盤,甚至近代人類的心智不斷排拒玄冥意識,使得原本在心智邊緣的玄冥意識被驅逐得更遠,亦即,心智無法瞭解玄冥意識,無法認識靈。
如果心智驅逐靈,則應當無法給靈命名。但是靈媒的附靈卻經常被付予名字。給出名字,以名字為其意涵,卻可能會出錯。
因為名字的給定是經過人類心智的作用,心智利用符號來定性不可見之物,原本就是心智透過符號的意義,試圖對靈進行抓取。經過抓取之後的靈不再是原生的靈體,而是被心智理解的「靈」。此「靈」已經被人類框架起來,是屬於有限的「靈」。
以本書作者的指導靈法藍欣來說,可能其無形的靈體千變萬化,甚至只是「一種感應」的飄渺,但是進入蘇菲亞的心智後,卻被定性為十五世紀的印地安黑髮女孩,這是靈媒為了落實與靈溝通,所採用的有限論述。
我接觸的台灣靈媒,雖然他們在附體的時候會顯露出特定的附身,但是還保留了「無限元靈」的概念。他們讓「無限元靈」保持匿名,也保持模糊,無法具體操作。
另一個問題是「人是以何等官能認識靈?」長久以來,宗教界大抵已經確定,心智之知是無法認識靈體,也由於有意識的心智大部分由語言及思考所構成,所以想透過語言或思考而認識靈體為不可能之事。蘇菲亞採用催眠,試圖以影像作為認識靈體的仲介。
根據法國精神分析學家拉岡的理論,以想像領域作為靈體活動的交界是可以被接受的,多少精神分析領域的專家也多以催眠的想像領域來發現「他界」。若然,「他界」必然富有奇妙幻境的象徵意涵,然而靈媒與精神分析學家就在這裡有共同點,也有分歧點:共同之處在於她們都把這個領域視為身心靈受苦的場所;如果人們無法以認識的方式體認到自己的病灶,那麼在想像領域可能可以找到病因。但是靈媒與精神分析家的病理觀大異其趣,靈媒談的是累世歷劫的因果病理,精神分析家則是以潛意識的情結為病理。兩者都缺乏有力的證據來確認其理論,但都有很好的理由堅持他們的觀點。
但是問題在於:「靈體」若進入想像領域,其本身必然棄絕語言,而以某種存在的方式現身。德國哲學家海德格認為那是「詩意地棲居之處」,法國現象學家巴舍拉也認為那裡有著「奧秘的詩意空間 」,而這想像領域之所以富有詩意,乃是它自身「無物存有」,缺乏任何實質的東西,它只能是個「底蘊」,亦即,它是個蘊生事物的場域,它只生成化育,但不持存、固化,因此,一離此界,便是「無物存有」。
以宗教經驗的研究來說,進入奧秘的詩意空間被歸納為「奧秘知覺」(mystical perceptual,MP),與「感性知覺」(sense perceptual,SP),兩者有所區隔,前者的特徵是解脫式的空境,後者則是以感受來察覺「靈體」的存在。
因此,蘇菲亞的「與靈體溝通」必然是後者SP的形式,他的指導靈或守護靈是在感性意念的層面快速理解,就好像我在夢中立即與人溝通,卻不見出聲。
據此,我們對靈體的「實存」保持存而不論的態度,因此我們姑且可以將靈體稱作X,以表示那是某種未能知道的存在狀態,而由於許多「顯現」(appearing,如附靈現象、通天語、自動書寫、自動說話等等)都被歸於X的顯現。我們基本上對於「顯現」是否可以歸諸於X,應當加以存疑,「顯現」與X之間的關係沒有必然性。
上述的問題又涉及「顯現」理論,也就是說,何以催眠會使「顯現」為如此這般?例如,被蘇菲亞催眠的病人何以能夠「知道」他在某個前世的幾歲、什麼年代被砍頭?這不可能是純粹的影像(如斷頭臺上的場景)所能告知的,而必須仰賴生平記憶(biographic memory),但是被催眠給出的景象有多少是逸出生平記憶所及的。一般通靈人為何總是將這些「顯現」歸諸於「前世記憶」?蘇菲亞的理論是「細胞記憶」,這是透過生物現象,試圖提供一個說明。
我們不必評斷這解釋的真假,至少我認為檢驗不一定能解決理論的問題。在我看來,「前世因果」理論的出現與民間流傳的靈知系統有關。民間的靈知系統是人類相當強而有力的「有感覺的知識」,裡頭涉及有關人類靈魂的一切層面的東西,包括內心深層的感受、靈體的象徵層面、想像層面,乃至社會層面,有效地將「顯現」φ視為χ= 靈的關節勾連起來,其作用機制有二:其一為轉化過程,非靈知之事件都會被轉為靈知的內涵;其二,概化過程,將行事結果都歸結到靈知系統。這個機制往往是在習而不察的情況發生。
若然,那麼蘇菲亞的催眠效應如何而來?以蘇菲亞個人的聲譽,我們不必懷疑她是否造假,倒是有趣的是,她的治療理論與精神分析大抵雷同,兩者都主張我們內心的某種存在體(如記憶、傷害)遺失在某些地方,精神分析是指「潛意識」,靈媒們則指向「前世」,無論潛意識或前世,我們的某些關鍵的東西都被隱藏在「看不見的地方」,因之我們莫名地受苦;精神分析與靈媒的講法也是相同:只要能夠讓那隱藏的東西顯露出來,重見光明,並由我們加以把握,將之理解,則我們莫名的痛苦可以因此消除。
這個理論是否正確,當然也是眾說紛紜,但是以近來當紅的「敘說理論」來說,卻不無道理。治療界的敘說理論認為,由於我們的痛苦最深刻的部分是無言的,所以苦痛的無言往往讓痛苦不斷徘徊在深層,無法外逸,猶如膿被包在皮膚底下,只見其在紅腫的皮膚之下亂竄,卻無法可施。治療者若能讓病人將之說成故事,讓故事像刀割一樣,劃開皮膚,讓膿流出,傷口自然痊癒。
我仔細閱讀蘇菲亞的每個案例,發現蘇菲亞開展各種有關前世的各種故事,涉及不少「本當無言」的部分,我相信蘇菲亞的敘說治療,非常可能是她靈療的重要因子。
我一向對未知的事物抱持謙卑的態度,我也不願像狹隘的科學主義者那麼排斥靈療。
但是,當我在讀靈療的書時,我總是希望超越靈媒們的自我解釋,希望透過他們,可以敞開我們更深廣的視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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